【等到美华感到疼痛的时候,她的腿部已经浓烟滚滚,皮肉和棉裤的焦味弥漫了整间屋子。】
每当夜里我和美华依偎在忧郁无比的母亲怀里等待睡眠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去摸母亲的下巴。美华生下后,我一直和父亲睡一头,我早已习惯父亲硬硬的胡子扎在我嫩嫩皮肤上的感觉,这使我能够十分塌实地睡觉。现在父亲走了,他的归期又是多么遥远而不具体,每夜的每夜,我在浅表层的睡眠中想念父亲,噩梦连连。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懂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父亲的病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我对此病的理解是从村人的神情举止上感觉的。那时我天天与美华手牵手,从村头走到村尾的幼儿园去, 500米长的小路漫延着遥遥无尽的屈辱和冷漠。一路上侧视的目光和躲闪的身影使我难过至极。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更使我惶感悲伤的是,我和美华的身后总会跟着一帮男孩子,手作鸡爪状,齐声高喊三个:“小麻风!小麻风!小麻风!”
其中就会有我的外甥,这个长得黑瘦的家伙也许是觉得有我们这样的姨有损他的形象或尊严吧,他在那帮男孩子中间表现出一种凛然的大义灭亲。他不叫我和美华姨,也不叫我们的名字,而是叫“小麻风”。若我们逃得急了,男孩子们便手捏土坷垃紧追不舍,他们会一直追到我家门口,然后将泥巴砰砰砸向我家的木板门。如果母亲在家里, 她会出面,不是呵斥,而是神色哀怯地恳求男孩子们:“美萍美华比你们小,你们不要欺负她们俩好不好?她们喊你们哥哥哪……”男孩子们讥讽地叫:“我们才不要小麻风叫哥哥……”母亲的眼圈便会红了,一句话不说,关了门,转身进房,哭去了。
从此,我和妹妹再也没有了小伙伴,再也不是乡邻家受欢迎的孩子。我们走在路上,急惶惶、胆怯怯,像两只忧伤的小老鼠,在一片喊打声中仓惶逃窜。
但这仅仅是苦难开始的前奏。
就在父亲住院的那年冬天, 3岁的美华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巨大灾难。
快过年了,大队分猪肉,母亲兴高采烈地去队里拿我们家的那份肉。肉,是那个时代无比珍贵的一种副食!一般来说,我们也只有过年时才能有幸尝到令人馋涎欲滴、切成块状的连皮红烧肉。即使闻一闻那肉香味,也能快活地扒上几口糙米饭。而糙米饭也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在苏北农村人家的饭桌上亮相。
母亲去大队拿肉的那天似乎也没什么不祥的预感,分肉的喜悦挂在她的脸上,她轻快地吩咐美华和另一个在我们家玩耍的亲戚家的小孩乘乖在家呆着,不要吵架,她一会就回来煮香喷喷的红烧肉吃,两个孩子愉快地答应着,母亲就挎上一只小竹篮走了。
当时美华和那个和比她大一岁的小孩在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爆蚕豆和花生吃。苏中的冬天比较冷, 几乎每个农家都有陶制的小火盆。一边取暖、一边在火盆里埋上几颗蚕豆和花生,爆熟了,再用树棍拨拉着找出来吃--这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小游戏。我那天碰巧不在家,为什么不在家的细节记不清了。惟一记得的是美华后来凄厉无比的哭号。
美华在和那个小孩争抢爆熟的蚕豆时发生了争执,美华抢不过那个比她大的孩子,她急中生智,将穿着棉裤的腿压在了火盆上,以此保护自己爆熟的蚕豆不被对方掠夺。等到美华感到疼痛的时候,她的腿部已经浓烟滚滚,皮肉和棉裤的焦味弥漫了整间屋子。美华吓坏了,她想到水缸里有水,想爬到水缸里去,这样就可以灭火了。可遗憾的是我家的水缸太高了, 3岁的美华往缸沿,上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然后她把膝盖抱在胸前,企图压灭火焰。但是, 她很快感到胸口也疼痛起来--膝盖上的火苗已经舔向了她的胸口。于是美华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救命”……
等到住在我家西边的曹队长闻讯赶来时,美华的棉衣已经火苗簇簇了。曹队长拼命撕扯美华的棉衣棉裤,但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衣太结实、纽扣太严谨了,曹队长实在撕不开,只好找来剪刀三下五除二剪除了美华身上的棉衣棉裤,美华的前胸和右腿的创口已经惨不忍睹了,有些皮肉已经粘在了剪下的衣裤上。美华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小猫,不停地、凄厉的号哭着,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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